时间修复者，如何让古钟转动？｜文物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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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济观察网 文博时空/文 徐之南/文 清宫钟表制造与修复起源于清代做钟处，乾隆时期鼎盛。嘉庆后衰落，1924 年结束使命，但匠人仍从事保养修复。故宫博物院成立后，钟表修复工作得以延续，从第一代传人徐文磷老前辈开始，第二代传人马玉良，第三代传人王津，第四代亓昊楠等，延续至今已经有了第五代传人。
    如今，钟表文物修复的队伍日益壮大，在“故宫男神”王津的带领下，亓昊楠、杨晓晨等修复工作者的故事还在继续。

    王津与徒弟亓昊楠（左）、项宛（后排中）、杨晓晨（右）合影
    “故宫男神”复原史上最复杂钟表
    在古钟表界，王津是耳聪目明的“福尔摩斯”，一副放大镜架上眼睛，就能从钟表里上千个繁复勾连的零件中找出关键的疑难所在，对症医治；他也是一位手艺魔术师，尘封了上百年的古老钟表，在他日复一日地打磨和调试中，重新演绎出令现代人震惊的变化。
    他还有个更普通的称谓——钟表修复师，进“宫”一待就是四十年。《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播出后，在网络的迅速传播下，王津也成了众人眼中温文尔雅的“故宫男神”。

    王津在修复钟表
    每让一只故宫古钟表转动，王津都要花费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工夫。每天8 时左右，王津会推着那辆 1985 年产的凤凰牌老自行车来到钟表室。 60 平方米的工作室里，师傅、学徒各占一角，“听不到说话声，基本没什么交流”。工作台上是精细拆卸的钟表零件，还有数件待修复的未拆钟表。王津手头的功夫就在滴滴答答声中打磨出来的。
    从当学徒拿非文物练手，到能完整修复比较复杂的古钟表件，这一过程需要十年。现在，跟着王津的大徒弟亓浩楠，已待了14 年。作为第三代修复师，王津已经修复了两三百件古钟表。

    王津在修复室
    故宫所藏多为明末清初西洋进贡给皇宫的大型精美钟表，进贡钟表功能十分复杂，外形精美。宫内甚至成立了专门的“做钟处”，“有的从设计到最后成型甚至要花十几年时间”，王津介绍说。
    而完整地修复一座故宫收藏的古钟表，各项工序加起来有时多达上百道。在为待修复钟表除尘清洗后，需要充分分析钟表结构、传动系统，再确定修补方案，一步步调试，最后组装成型。每一步都需拍照记录，就像“医院记录病人的伤情”。看见很破的钟表，王津就想赶紧修好。“就像治病一样，先抢救病危的。”
    但他也有拿不准的时候，“不知道破损到什么程度，不拆开看不见”。四十年来，王津每年平均只能修复三四座大型钟表。而修复时间最长的是“魔术人钟”，一度让他这个“魔术师”也犯难，花了将近一年时间才“搞定”，“里面几乎都坏了”。
    1998 年，王津首次观察魔术人钟的状态，外部比较完整，里面的机芯却十分复杂。“后来一直放着，放了 10 年都没敢动，心里有点犯怵。”王津说。
    直到2008 年底，为了代这件钟表到国外做展览，修复师才鼓足勇气，修了近一年时间。外国专家赞叹道：“这是全世界的孤品，而且是最复杂的一件，没有见过这么多功能的钟表。”

    魔术人钟修复前
    “魔术人钟”一共有七套传动装置，总共一千多个零件，包括走时、音乐、鸟叫、开门等。最复杂的是联动变魔术装置。“每一套都有独立的运转模式，并通过一个连接在时间上联动起来。门打开，魔术人开碗，出来什么球，什么情况下，碗打开，小鸟飞出来，都有顺序，错一个都不行。”
    “魔术人钟”的拆洗过程十分艰难，由于北京夏天非常潮湿，冬天干燥，“魔术人钟”在这样的环境下待了近百年，所以很小的螺丝都锈蚀在内部。修复师只能用手转，一点点把螺丝的转头打出来，且不能伤到原有的螺纹。打一个螺丝有时需要两三天，底部的螺丝密密麻麻，修复起来花了将近一年时间。
    钟表拆卸以后，可以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小零件，主机芯的零件数量都过千。修复师把拆卸的过程拍照留存，留存下几个G的数据。

    带有白色小气带的是修复后的机芯，这个机芯主要用于控制“小鸟鸣叫”的功能。上面白色的气带用羊皮制作，白色羊皮非常薄，犹如复写纸，但是国内没有这种材料。 2007 年王津去荷兰考察，通过当地一个修复气带的人买了几张小的、薄的羊皮，正好在 2009 年初修复时用上。当时这件钟表有恢复不了的可能，就是因为修复师没有可以替换的材质。
    左侧的组件
    在没有图纸的情况下，王津一步步拆开零件，修复破损部件。最复杂的是调试，“看准了才敢下手”。有时候卡在某个步骤上，王津只好“在周边走走，急也急不出来”。
    底部的机芯，左右两套，一套控制表演系统，还有一套是靠近前边自开门。

    底部机芯修复前
    底部机芯修复后
    钟表上的小鸟很小，只有5 公分，小鸟底部有 4 根拉杆，分别控制转身、头尾、翅膀和嘴巴张合。


    小鸟修复前
    小鸟修复前后
    钟表的顶部，有一个大圆滚子，它能播放音乐，跟着音乐可以动。前边密密麻麻的小零件用于计时，可以报时、报点。
    顶部修复前
    顶部修复后
    钟表前边的小人衣服已经剥落，手一抬一落之间应该有表演，但是没拆钟表之前不知道具体应该怎么表演。修复过程中，修复师发现小人的眼皮会动，眼珠也会动。

    小人修复前

    小人修复后
    王津说：“我一步步做修复工作，做完以后留个资料，这样以后的人能看到它的机芯和修复的过程。要是没有照相技术，可能我修复完了以后，后边的徒弟或者再下一代人、 50 年后的人可能就看不到里边的机芯结构了。”
    完全修复好后，为了便于搬动这件钟表和防潮，配了一个金丝楠木的底座。这座高70 厘米的钟，最复杂的是联动变魔术的装置。“每一套都有独立的运转模式，并通过一个连接在时间上联动起来。门打开，魔术人开碗，出来什么球，什么情况下，碗打开，小鸟飞出来，都有顺序，一环扣一环，错一个都不行。”

    魔术人钟修复后
    王津感叹：“其实故宫的钟表，经过我们这几代人的修复，现在还有将近四分之一没有修复过。像刚才看到的水法音乐钟这类这么残破的钟表，未来我们还会继续修复。”
    英国钟：大象活了起来
    通过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不仅让人们看到故宫博物院所藏宫廷文物钟表的精美与机巧，也让人们熟知了文物钟表修复师王津、亓昊楠师徒二人。
    亓昊楠毕业于自动化专业，初入职场选择了互联网编程行业，但快节奏的工作环境与他的性格不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故宫博物院招聘，便决定尝试应聘。在院内参观时，他对馆藏的大型机械钟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随后，亓昊楠加入了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的钟表修复团队，在王津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修复技艺。如今，亓昊楠已经是文保科技部钟表修复组的组长。

    亓昊楠在工作
    “从个人喜好上来说，我比较喜欢修英国、瑞士和中国广州制造的钟表，这些钟表多为大型，且表演功能比较复杂多样。”亓昊楠表示。铜镀金象驮宝塔变花转花钟正是一座典型的英国铜镀金象钟。
    在修复铜镀金象驮宝塔变花转花钟的过程中，亓昊楠根据载尖修复需要，做了配轴径、摆尖机加工的实验。
    钟表修复，摆尖和齿轮轴径折断是常见问题，多年来大部分技术人员延用传统技艺，尤其是轴径小的，多数都采用手工打孔，然后做径（尖）载上，焊接固定，这种方法加工难度大，施工时间长，一般轴径垂直度稍差些，但很实用，能够达到修复的要求。所以此种方法一直延续至今。
    过去由于被加工件形状不同，夹头固定加工件有些困难，加上设备的精度，加工件是否垂直等多方面原因，小轴上打孔经常出现不在中心点上，这样增加了修复的难度，成功率并不高。亓昊楠采用上面三道工序，加工的轴径精度高速度快，打破了多年采用手工打孔、配径的方法。


    走时机芯
    此外，亓昊楠还对钟表的止弦机构进行了改进。在长期的修复实践中，他发现过去的止弦机构容易因受力不均而导致断裂。为此，他将材料从细铜丝改为0.5 毫米厚的铜板，通过一系列精细的操作如切割、折叠、搓削、焊接、制形及调试倾斜角，最终制作出了更加耐用的新型止弦机构。这一创新已在多项修复项目中得到应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象腹机芯修复后
    老式钟表的二次放条问题，也是修复的一大难点。老式钟表的原动系由条盒、链条（或皮弦）、塔盘轮组成，上条时使用钥匙转动塔盘轮，使链条绕入其凹槽中。放条后，链条会返回条盒，当链条拉尽时，尽管塔盘轮的弦已耗尽，条盒内的发条仍存有一定动力，这是为了保持链条的位置稳定。因此，在拆卸夹板前，需要完全释放条盒内发条的动力。

    象体内动力机芯
    对于一些特殊的钟表类型，例如内置八音盒的钟表，其放条过程更为复杂，往往需要拆卸特定组件才能完成彻底放条。亓昊楠在修复这些钟表时，不仅解决了技术上的难题，还通过细致的调试确保了钟表各项功能的完美恢复。

    象眼活动装置

    象鼻活动装置
    修复好的铜镀金象驮宝塔变花转花钟，长57 厘米、宽 32 厘米、高 122 厘米，錾花纹铜镀金底座上站立大象，象的身披镶嵌着各色料石的花瓣。控制大象活动的机械置于腹内，弦孔在鞍上。象背驮四层方塔。底层正面的转花可变换 ４ 种形状和颜色；二层正面镶嵌三针时钟；三层、四层中心嵌料石柱和四角嵌料石柱都能转动，亭顶有菱形花。

    铜镀金象驮宝塔变花转花祌修复后全貌
    上弦后，伴随乐声，象的眼珠转动，鼻子向各个方向伸卷，尾巴左右摇摆，同时转柱、转花，其中三层的中心柱转动时可变形状，时方时圆，充分展示了制造者的非凡智慧与技艺。
    转花机芯
    “我觉得感触最深或者最吸引人的地方莫过于把一座损坏的钟表修复好，让它由静态转为动态的时刻。当然，要获得这样一个重生的结果，需要长期且枯燥的修复过程。”亓昊楠回忆道。
    “修复新人”驯服七层升降塔
    《我在故宫修文物》纪录片中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的钟表修复组，曾经连续11 年招不到新人。然而这部纪录片的观众粉丝中，有一位 80 后的年轻人被片中的内容深深吸引，于是他坐上从芬兰返回北京的飞机，成为这项“冷门中的冷门”的职业中的一员……
    杨晓晨，一位“文物修复师”“非遗传承人”“故宫钟表组的海归博士”，但是比起这些光环，他更愿意用“动得起来，静得下去”来形容自己。


    杨晓晨在工作
    铜镀金嵌珐琅升降塔问乐钟是杨晓晨早期接触的作品，这件清代乾隆年间中国广东生产的升降塔式钟表，其外观构件以铜鎏金材料为主，兼以多处广珐琅配合铜版画进行装饰。
    修复时，杨晓晨发现它各处积灰十分严重，需要全面拆卸后对零件全面清理。按照修复方案，依次对牙雕童子像、走时机芯、升降问乐机芯、上部塔身进行了清理、保护，补配了牙雕佛像，并对升降塔进行了整体安装调试，恢复了钟表的走时功能、升降塔功能、问乐功能。

    铜镀金嵌珐琅升降塔问乐钟修复前
    整件钟表保护过程中的难点在于机芯的保护和调试。首先是底座机芯的修复，底座机芯由两部分组成，即走时机芯与升降问乐机芯。
    将底座机芯上部螺丝卸除，取下机芯上部童子所在的塔层及四童子像，进行除尘。对于塔身来说，先要将浮灰清理干净，之后用毛刷轻刷外部，要注意不可用力，以保护鎏金层。

    清理后的铜鎏金面板
    塔身内部的两个滑轮用煤油清洗，注意螺丝要“还回去”，即一一对位放回原螺丝孔内。杨晓晨强调：“升降塔底座是木质材料衬垫，要避免木材触碰任何液体，否则木材可能因湿度变化而变形。”

    清理后的机芯底座
    在整个机芯底座的前部、中心杆所连接重物的旁边，就是走时机芯。在修复钟表的过程中，走时机芯的内部清理与润滑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走时机芯保护前
    首先，将走时机芯从主机制中分离出来，并对外部进行彻底的除尘清洁，然后将两盘发条盒内可能存在的发条弹性势能全部释放，以确保安全操作。进入内部清理阶段，使用煤油等溶剂仔细清除锈蚀部位，确保有害锈迹完全消失，避免未来发生进一步腐蚀。清理完毕后，使用油布擦拭所有接触面，并在轴孔处注入适量钟油，确保每个部件都能顺畅运转。通过这些细致的步骤，不仅可以保护走时机芯免受进一步损害，还能确保其功能的完美恢复，让古老的钟表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清理后的走时机芯零件
    升降问乐机芯由两层夹板及若干零件组成，负责问乐和升降功能。其拆卸和清洁过程与走时机芯相似，但组装回机芯时需要很多技巧。

    升降问乐机芯保护前
    第一，在将升降机芯放入塔身时要注意重物铅块的安装，因为很重，要避免大幅度掉落的可能性，缓慢升降；第二，此升降问乐发条，因一盘发条同时带动两项功能，力度较大，要进行充分润滑；第三，在将机芯装入塔底座时，要注意不要将机架连接零件的两侧螺丝拧紧，要在将机芯等各个部分完全回位以后再拧紧，否则可能导致螺丝孔不对位，造成安装的麻烦；第四，发条盒的备劲儿过程中，要将连接千斤的螺丝拧紧，以保证机芯的正常运作。

    升降问乐机芯零件
    在升降问乐机芯安装完成之后，将走时机芯也安装就位。此时也应注意走时机芯的机架连接件螺丝要先拧松，才能保证螺丝孔正确对位。安装后，仍旧按照升降问乐机芯进行调试，最终所有功能正常无误，即可完成整个机芯底座的保护工作。

    下部塔身保护后
    底层四角的四尊童子均为象牙所制，头梳双髻，上衣下裤，腰际束带，肩头以牙钉固定飘带。由于常年置于展柜，防尘不当，四童子通体积灰严重，甚至沁入牙体的细缝中。加之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童子身上施色的部位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脱色、褪色。
    需要对四尊童子像整体除尘，并用岩彩固色和补色。首先进行整体除尘清洁，先用软毛笔扫去雕像表面的浮灰，因为施色部分存在龟裂现象，所以动作要轻慢、柔缓。随后清理面部和手部无施彩处的灰尘。

    清理象牙童子像面部
    然后以毛笔在施色部位蘸扫固着材料，需要特别注意龟裂、起翘部分，多次涂抹直至完全贴合。

    清理象牙童子像衣褶
    最后调配相应的岩彩进行补色，遵循修旧如旧的原则，适当做旧，以保证整体的和谐统一。

    象牙童子像保护后
    塔身的安装，体现了这座升降塔钟设计的精妙之处——不仅照顾了表演动作，还在制造过程中兼顾了装配。塔身的每一层，都分塔檐与塔芯两部分，在安装过程中，只有先将塔芯与上层塔檐安装完成，才能正好在将塔分层摞起的同时又避免了上层塔身可能掉入下层塔身无法取出的问题。
    杨晓晨说：“只有亲自安装过，才能充分体验其中的完美设计思路。”

    待安装的两段塔身
    铜镀金嵌珐琅升降塔问乐钟修复完成后，恢复了钟表的走时功能、升降塔功能、问乐功能。塔身整体为七层宝塔形状，顶部有刹；各层宝塔四角有铃铛，塔中四龛门为玻璃，玻璃上粘贴人物画，画面有白猿献寿、八仙过海、和合二仙、刘海戏金蟾、寿星等；最底层为象牙雕刻四面佛佛龛，亦以玻璃保护。

    保护完成的铜镀金嵌珐琅升降塔问乐钟
    杨晓晨说：“我们每一位做钟处的人都希望，可以把自己的技艺提高再提高，修护好每一件过手到我们手上的文物，这是对老祖先做的一个最好的交代，也是给后代的一个完美的传承。”这或许就是每一个文物修复师的美好理想。
    参考资料
    1.我在故宫修钟表｜钟表修复师王津：择一事，爱一行，做一生，广州日报
    2.魔术人钟是最难修复的古钟之一，我用了一年功夫修复，最终效果竟然是这样的，格致论道讲坛
    3.亓昊楠：修复时光，让文物钟表“活起来”，《艺术市场》 2023 年 10 月号
    4.亓昊楠.钟表修复:涉及诸多知识和技术——从故宫藏英国铜镀金象钟说起[J].艺术市场,2017,(Z3):34-37.
    5.杨晓晨.故宫博物院藏铜镀金嵌珐琅升降塔问乐钟的保护与相关研究[J].博物院,2020,(06):131-136.
    6.杨晓晨：触摸历史的拾遗者，Hey Cop
    图片 | 徐之南
    排版 |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